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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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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1 18:30: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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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 恥辱之夜    我正在熟睡的時侯,忽地被一種小的騷動和同學們的驚奇的疑問與沙沙地起床的聲音把我從甜蜜的夢境裏驚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張開了我那還沒有十分淸醒過來的眼睛,往我的四週呆呆地瞧了一瞧:我看見了許許多多的同學們都和我同樣的神氣,驚疑地坐在床上穿衣服,發出種種的疑問來;還有許許多多的同學們還仍然地躺在床上,在他的優美的睡鄕中徘徊,繼繼續續地發出了幾聲鼾聲,但在刹那間之後,這些還在做夢的同學們,也被那種嘈雜的騷動所驚醒了。在這時,這幾分鐘以前還是靜寂的寢室,卻充滿着一種說不出的緊張的空氣,密佈着一種莫明其妙的驚奇的神色。    我一邊穿我的衣服,一邊向我隔床的同學的發問。我問他爲了什麼事情我們都起來了?他說他也是不知道。我又轉過頭來問別一個同學的,別的同學的也是同樣地囘答說是不知道。最後我又問是不是緊急集合?他們也是答不出來。    我們寢室的那一端的那個電燈已經亮了,底下站着的是我們的隊附。他站在燈光之下,假裝着沉着而安靜的神氣,但其中卻充分地表現出來恐慌駭疑的成分。他不慌不忙地向我們說道:『注!意都穿上衣服,預備着,你們不要着急,一會兒你們就知道是怎麽一囘事了。現在還可以隨便地躺着。』    隊附說完了話就出去了,我們這邊的電燈也打開了。我在明亮的燈光之下迅速地穿衣服。隊附雖然是說『現在還可以隨便地躺着,』但是,各人的心裏卻是異常地恐慌與駭疑,誰還能安靜地躺在床上呢?    緊接着就有一種使人更恐慌,使人更駭疑的重砲和機關槍,步槍的咚咚,啦啦,砰砰地可怕的聲音傳入我們的耳膜裏了!    啊啊!我知道了。我當時是這樣地猜想:這十成有八成是日本進兵東北,實行佔領瀋陽了!因爲這幾天來的報紙,登載着的日本增兵朝鮮的消息,並有意在必要的時候進侵東北的新聞,以及日本南陸相的野心的暴露!這進兵東北佔領瀋陽——自然不只是佔領瀋陽了——的結果,也是意料中的事情。而且這次乘着我天災人禍交加的中國的時局,實行這佔領東北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我這樣地想着,不知不覺地竟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唉!這是日本出兵佔領瀋陽吧!』許多的同學們也有很多是和我抱着同樣猜想的。    這類的話一刹時就充滿了這整個的寢室了,寢室裏的空氣也隨着異常的緊張了!    剛剛啦啦,砰砰拍拍的砲聲和槍聲仍然是不斷地傳入我們的耳朶裏,竟使我打起寒戰來了,但這寒戰並不是因了恐懼。    我穿完了衣服,忙着到外邊去,呆立在初秋的冷淸空氣中,遠遠地望了一下,滿天是灰色的光輝。那慘淡的秋月也現出一種無精打采的樣子,週圍環繞些灰白色的薄雲,照耀在整個的大地上,表現出來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牆根底下的花草被那初秋的微風所擁抱着,互相頷首,在表現她生命的將要失去。還有那遠遠的傳來了幾聲蟋蟀的哀鳴和燈光上飛舞着的地拉瓜(虫名,能飛,又名拉拉鼓,)的墜地聲,越發顯示出來這秋的殘虐。這些,都好像是一種絕大的不幸將要臨到!啊啊!好一個慘淡悲哀的秋夜呵!    砲聲和槍聲仍然是在響着,我仔細地聽,這種可怕的聲音是從我們的西方,大半是日本站附近所發出來的,而且砲彈落着的聲音是在我們的北部,大半是北大營一帶。啊啊,對了,無疑地是日本軍實行佔領瀋陽了!    我又重新囘到我的床前,把散亂的被褥整理一整理,隨後就坐在床頭上,在明亮的電燈下沉思着弱國的一切不平等不自由的事情,而靜待着以後的消息來到。    那驚人的、可怕的、殘暴的槍聲和砲聲一時比一時地激烈起來了。我低下我沉重的,還沒有十分淸醒過來的頭顱,仔細地思索這種事情。    砲聲和機關槍步槍的聲音,在一陣激烈的射擊以後,以至於微弱下去了,除了幾聲步槍和犬吠的聲音以外,這沉靜的秋夜情景又將復現了。    我們的隊長和隊附都從外邊走進來了,他們向我們說:『方才北大營的獨立第七旅打來的電話,日本軍實行佔領瀋陽,砲擊北大營!他們藉口是說我們北大營的兵把他們的南滿路破壞了!北大營裏已經落了五六發砲彈了,營房的一部已被炸毀了!第七旅的官兵正在退却中呢!』    啊!啊我的猜想果然是猜中了!好一個狼子野心的日本!竟敢公然地佔領瀋陽!在這幾句話說過了以後,立刻在這整個的寢室中,充分地表現出了憤激的,痛恨的,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在各人的心頭上都湧滿了復仇的熱血!接着這異常驚駭的空氣滿佈在各人的頭上!各人都議論着在亡國之前的應付的方策。怎樣應付呢?只有拿着我們的槍,犧牲我們的頭顱,去和日本拚一死命:這樣才能挽救一切。    隊長又吿訴我們,把裹腿先紮上,準備着一切。他說完了話就去了。這時的我們都三個一羣,五個一伙地開着小的討論會。一種說不出是怎樣的氛圍遮在我們的頭上。我的心好像是被鋒刃刺碎了似的,又好像是有個重重的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或者說是好像不解的重繩縛束着似的!啊啊!國亡之恨呵!    我們又都忙着打裹腿,忙着多穿些衣服。那一種憤激靑年的良心和熱血而發出來的憤激的悲鳴充滿了整個的寢室:有的駡日本的野心勃勃,太不顧慮國際的信義和非戰公約,有的駡中國的軍閥禍國,若不叫這些自私自利的軍閥,爲了爭一已的地盤和權利,而起了二十來年的內亂,中國那能到如此卑劣的國際地位?還有的駡中國人的血已經冷了,尤其是東北人民更是醉生夢死,成年一輩子輾轉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之下,竟一點兒也不覺悟,一點兒也不自強!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忽然,這可怕的砲聲又起來了,地點還是北大營一帶。機關槍和步槍的射擊也激烈起來了,而且聽來離我們還很近!    外面走進來一個同學說官長集合囘來了。    果然,那位同學說完隊長就進來了。他對我們說:    『總隊長來了,集合我們去,他也是沒有什麼辦法,只是等着命令!方才司令長官公署來電話:說在日軍停止射擊的時候,我方的參謀長榮臻去日本領事館交涉。據日本方面說是因了中國的兵把他們的南滿路破壞了,所以他們才砲擊我們的北大營,並且希圖實行佔!領我們還不知道嗎?王教育長——就是獨立第七旅的旅長王以哲——確是痛恨日本,確是愛國;但是絕對不能因爲這個而去實行那種極卑劣的手段,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榮參謀長和日本交涉也沒有結果,所以日本又在開始射擊了!』    隊長說完了話之後,隊附又進來了,他對我們說道:『長官公署來的電話:副司令的命令,叫我們取不抵抗的主義,無論如何也不准抵抗!日本人愛要什麽給他什麽!因此,獨立第七隊已經向東退了!』    啊啊,這是副司令的命!令……    官長們又去訓育課長那裏請示辦法去了!    砲聲和槍聲越發激烈了!    『咚咚…啦啦……』的一聲,砲彈在我們的屋頂經過,把戶震的一直響,地震的有些動,在我們的東南方,相距我們不遠的兵工廠附近落!下啊!啊狼子的野心!我軍取了不抵抗主義,日本竟敢進一步用砲轟擊我東北唯一的軍器寶庫兵工廠!    十分鐘過去了,從我們房頂上又過了一砲,在東南方的兵工廠附近落下了!    接着就是十幾分鐘一砲,十幾分鐘一砲,從我們的房頂上經過,落在我們的東南方!啊!啊眞眞是駭人呀!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遭受這樣可怕的事情!    我們在這危急的時候都這樣地想:說不上那十分鐘就被日本軍的砲彈之下的犧牲者!雖則他們是向兵工廠方面射擊,而且還很凖確;但是因爲我們是個軍事教育機關,平時很爲日本人所注意,說不定就向我們這里來一砲,這一砲可不要緊,把我們這四五百學生和許許多官長士兵夫,以至於槍械書□等,都該一齊葬在砲彈的下邊□了    砲仍然是十幾分鐘放一發,機關槍和步鎗射擊的聲音也是時常一陣一陣地響着!    官長集合還沒有囘來。砲聲又轉變方向了,一直向東方射擊。我們的猜想是在追擊第七旅,或者是射擊東北陸軍講武堂?我們焦急地盼望着官長集合囘來,好有一個妥善的辦法,不然,就得挺着挨砲子了!    官長集合囘來了。我們的隊長對我們說:『方才我們到課長那里去,討論我們的應付辦法,討論了好些工夫也沒有得出來什麼良好的辦法,只是等着情况怎樣再作道理。我和第八隊隊長都要求課長,我們全武裝向外逃,但是,課長和其他許多官長們都藉口怕拉出去第八隊的小同學跟不上,又哭又喊的!但這不過是一些顧慮自己的老婆,不肯犧牲,沒有良心,沒有血性的一類假面具的官長藉口吧了!唉!平時都說得天花亂墜,但是,到了這樣緊急的時候都儍了!平時的一切都不見了!唉!……我因爲階級的關係,和服從的關係,也沒有十分和他們辯論。結果是看一看情况再說。)    同學們的熱血都被日本軍的洋槍大砲所激動了,都憤恨着,痛駡着,我們旣然是取了不抵抗的主義,爲什麼在這時機還不逃出去,趁早全武裝逃出去?莫非說竟等着被日本繳械,或者是做他們的犧牲者嗎?啊啊!我們眞眞是爲了這而憤怒到了極點!    日軍的砲火的射擊越發地猛烈!了牠的着落點也似乎是一時比一時的迫近我們了,而且每一發射擊的時間也縮短了。大約有兩三分鐘就是一!發雖則每發所放的砲,有的是空響,但是,那砲彈經過我們頭頂的『啦啦』的聲音,和落着時,彈發時的『咚咚』的駭人的聲音,仍然是繼續不斷地響!啊啊!砲彈迫近我們了!    從屋外隱隱地傳來了『集合,發餉,發餉!』的聲音,眞使我驚奇了,爲什麽這時機要發餉呢?莫非說我們有什麼變故了?嗎果然,十三區隊的同學們都帶了一種說不出的憂鬱的神色,慢慢地,一邊詛咒着,一邊踱在我們寢室來。他們的眼光和我們的眼光相對的時候,放出來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的電光來!    同學們都集合好了,一個一個地站在床前,或者是床的中間,呆呆地一言不發地站着。隊長從外邊進來了。他對我們說:    『先發給你們兩塊錢的津貼。』接着隊長就從衣袋中掏出了好些一百元一張的東三省官銀號的奉票交給兩個値星學生,一人分給他們一張。』    津貼都發完了,隊長帶了憂鬱的神色慢慢地向我們說:    『官長集合囘來的結果是:我們先把槍繳上去,然後再看情况作三個步驟來行。第一個是我們全部移到城裏去,假如情况許可的話;第二個是假如第一個不成功的話,那末,我們就換便衣解散!了散佈在整個的瀋陽,如果交涉有了結果的話,那末再囘來;不然就是實行第三個步驟了:各自奔各自的前程!這些再看一看情况再决定。』    日軍的砲火還是兩三分鐘一發,而且一發比一發地迫近我們了!啊啊,再沒有比這個時候再危急的!了我們都在驚駭着討論應付的辦法。能夠繳槍嗎,能夠解散嗎等等的問題,成了我們討論的中心了。繳槍?實在是有點太難堪了,太不是軍人!了在還沒有和敵人接觸的時候,就把槍繳上去,無奈有些太對不住國家以至於人民和自己了!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在平時官長們都大聲急呼地這樣講:『我們軍人甯肯把生命犧牲了,也不能把槍抛!開槍就是我們軍人的第二生命!槍要沒有了,那我們的生命也就快交代了!』但是,到了我們用着槍的時候,官長們怎還提議着繳槍呢——可是副司令的命令是叫我們不抵抗,叫我們日本人愛要什麼給他什麼,但是現在日本人也沒有來要槍啊,我們還沒有看着影子呢,叫我們繳什麼槍?——平日所說的『槍是我們軍人的第二生命』那里去!了我眞是不明白呀。但爲什麼我們都一個一個的把槍拿在手裏慢慢地送到庫房裏去鎖上了呢?我也是不十分明白。說是怕死嗎?不對,有槍才可以有一線的生機呢!那末,到底是爲了什麼呢?我想:第一是我們的服從性太大了,我們的絕對服從性太深了——雖則『服從』是軍人的第二天職。第二呢,就是我們沒有經過什麼事情,一有重大的事變就沒有辦法了,都拿官長當作信仰的中心了,所以,官長爲了自私與自利的目的而提議着繳槍,學生又有什麼不服從的呢?所以槍就是這樣馬馬虎虎地繳上去了!唉!    解散?也實在是太難了,太不是軍人了!在還沒有和敵入接觸的時候就解散了,也實在是對不住國家人民以至於自己了!本來,這『團結鞏固的精神』在平日我們是大講而特講,但爲什麼到這個時候,官長提議着解散呢?關於這我也是不大明白,大半說還是出不了自私、自利、懦弱、怕事、和假面具!    槍是強迫着繳上去了,鎖在庫房裏了!外面的砲聲也不響了,但機關槍和步槍的射擊還是不停地響着。我們焦急地盼望着天要快亮,但是又恐怕他們的拂曉攻擊。    我從別的同學的表上知道現在已經是三點鐘了。我眞恨時間爲什麽不快些過。    同學們傳說,在兩點多鐘的時候,從北大營跑來了第七旅的五個兵,各人都有槍,並且還有一□輕機關槍。據他們說北大營的兵都退了,他們的營正在出營門□逃走的時候,日軍的砲彈落在他們的附近,把他們打散了,接連着又落好幾個砲彈,死了好多的兵!    隊長吿訴我們都換便衣,解散!    我們在開始換便衣。換什麼便衣呢?誰有便衣呢?有的太少了,因爲隊裏不准我們放便衣。卽便是有便衣的,也不過是幾個人而已。沒有便衣的換什麽呢?沒有辦法只好都換上白色的技術衣。但是,在這初秋的時候,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也太不像話!了外人一看就可以知道是□裝,而且一個一個的都沒有帽子,光着一個腦瓜子,穿着這四不像的衣服,很容易被人家查看出來!但除了這件衣服以外還有什麽呢!    長嘆的,憤激的聲音充滿了這整個的寢室。天卻是有些亮了,從同學們的嘴裏知道是有四點多鐘了,隊長吿訴我們可以隨便走了;但是,往那裏走呢?那里是我的家,那裏是我的國呢?唉!這眞眞是有家難逃,有國難奔了!啊!亡國奴的滋味就是這樣,我已經約略地嘗着了!啊!亡國之恨啊!    同學們都帶了一種絕大的憂鬱的面容,癡鈍的神色,互相呆立着,互相問着:『你往那裏去呢?』唉!誰能答得出來呢?那裏有我們的家,那裏是我們的國,那裏許我們去呢?啊啊,死了吧,死了吧!我們的家,我們的國,我們的去處,都被那無理的、野心的、殘暴的、非人非國的日本帝國主義者所佔領了!我們一切的一切都在人家的手中了!唉!國亡之□啊!    唉!亡國亡國,我們且先嘗着這亡國奴的滋味了!一個砲彈『啦啦』地從我們頭頂上經過,落在我們的附!近啊!好險!眞說不上我們還在人世!啊啊!亡國之恨啊!    一個同學慌慌張張地從外面砲進來,對我們說:『快走吧,可不得□了北大營已被日本兵燒了,向我們這方前進!□聽說到一處燒一處呢!我們快走吧!』    『我們快走吧!』眞是成問題了,往那裏走呢?那裏是我們的家,那裏是我們的國:那裏是我們的去處?呢唉唉!國亡了,國土被人家佔領了!還有什麽話說呢?    天是亮了,同學們有的是走出去了,走出去輾轉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之下去作亡國奴的奔逃的生活去了!    槍聲還是零零星星的響着,同學們差不多都走了!我和其他七位同學一同出隊門,去度那以後還說不上是怎樣卑劣的牛馬的生活,亡國的生活!    明月還沒有在西方沒落,躑躅在故國之側,那彌天幽恨,從何處訴說呢?    二 躑躅在故國之側    天已微微地亮了,那可怕的砲聲已經停息了,遠遠地還傳來幾聲砰砰的槍聲,和狺狺的犬吠聲,以外則一切都寂然了!啊!好一個靜寂的淸晨!呀但是,這恥辱之夜可算過去了,恥辱地沒有做日軍砲彈之下的犧牲者!    許許多多的同學們都已經化裝,狼狽地難捨難離的,一絲絲的東西都不帶地逃亡了,逃亡去過那有家難歸,有國難逃的飄泊的亡國奴的生活去了!    我自家本來打算不見日本兵,是不離寸地的,但是,聽同學們說殘暴的日兵已經逼近我們,而且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放火焚燒;我爲了不甘做那無謂的犧牲,所以才毅然决然地離開這爲日兵所最注意的東北學生隊。但是,我向那裏走呢?實實在在沒有地方去!    我正在寢室中彷徨着到底是往那裏去的當兒,忽地我們的同學楊君請我們到他家裏去暫避。    我們集合好了,馬上離開了我們的寢室當我出寢室的時候,零零亂亂的物品,弄得滿屋都是,也不講什麼整齊內務了!我走到庫房的旁邊,向裏面看一看,五六十枝步槍鎖在裏面:這些都該眼巴巴地交給日本了!啊啊,沈痛的恥辱呀!    我們恥辱地出了隊門。    別了,別了!我讀書三年來的東北學生隊!啊啊!這次的別離,說不定就是我最後一次的別!離說不定就是我學生生活的末日!    我們迅速地往前走。好一個慘淡的、凄涼的、我一生不能忘的淸晨啊!在這淸晨斷送了我底學生生活!我底心靈深處已被日軍的殘暴所創傷!了我眞恨我不是詩人,不能把我底心靈的創傷深深切切的赤赤裸裸的盡情的描寫出來;不能夠把這淸晨的慘淡與凄凉精緻的、巧妙的、盡情的描寫出!來我只能寫這一個淸晨,是一個異常慘淡而凄凉的淸晨,是我一生所不能忘的淸晨!那天空中不復再佈着工廠中所噴出來的烏烟;耳膜上不復再觸着淸晨中都市所特有的吵雜;眼簾中不復再看見來來往往赴工廠做工的,赴城鄕辦事的人們:啊啊!這一切的一切呀,都改變了以前的舊觀,而所現出來的只是一個死的沉寂的都市之郊野!    我們一直地往前走,那零零星星的機關槍和步槍的射擊還不停的響着。    我們走到了小東邊門,在旁邊站立着幾個早晨起來的人們,正在驚疑地互相議論着,向各方探望着。他們看見了我們,都用了特意的眼光來注視我們,不知道我們是怎麽一囘事。那邊門裏値行勤務的警察也是呆呆地站在那裏用了特異的眼光注視着我們。    在街旁的商號,都緊緊地閉着門,這整個街市中都在死寂之中過活!向前走,我看見了幾羣人,在街旁議論着這件事情。我們走到了小什字街,在街頭站立着一個身着黑色衣服,正服勤務的警察,旁面圍了好些人,我們走到近旁,知道他們是在訪問警察,爲什麼這樣激烈的放槍放砲?但是,警察也是絲毫也不也道,只說是『日本兵實彈演習吧?』他看見了我們,問我們知道不知道爲了什麼事情,這樣地放槍放砲?我們因爲怕躭擱時間,沒有和他們詳細地說。只簡簡單單地和他們說道:『日本人佔領瀋陽!了北大營和兵工廠都被日本的大砲所炸毀!了現在日軍正從日本站前進!呢你們還不知道嗎?』幾句話我們就走過去了!    我在匆忙之中,看見了他們的神色,都立刻急遽的轉變了,滿腔的熱血都已沸騰了,那種憤激的,憂鬱的,恐慌的神色,很容易被我們發現出來!我們離開他們很遠了以後,還隱隱地可以聽見他們憤激的痛駡聲音!    忽地,在我們的正前方,『啦啦』的砲彈聲,從我們的頭頂上急速地經過,一直向東方射!去!啊可怕極了!    街上站立着的人們,聽了這可怕的砲聲,都慌慌張張地向各處跑了!我們仍然繼續地前進着。    我們走進了小東門,街上的人們已漸漸地多了,都在互相驚疑着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多半都在猜想着是日軍的大演習!    我們的同學已滿佈在這整個城中了,雖然都竟是不認識,但一見面卻知道是我們的同!學因爲除了我們沒有穿那四不像的衣服的。    我來來往往在街上走,成了一般人視線的中心。他們都用了奇異的眼光注視我們。我想:如果我們遇見了日本人的話,不消說,一定得做他們槍下的犧牲者了!    街的左側圍着一羣人在談論着什麽事情:    『……別瞎扯了,你們不知道嗎?是日本實行佔領瀋陽了!我們北大營和兵工廠都被日本的大砲炸毀了!』一個人正言厲色地,極悲憤地說。    那一羣人聽了是日本佔領瀋陽,一個個地臉色都變成灰白色了。都非常恐懼的跑了!痛駡日本和『爲什麼不和他們拼呢?』的聲音還時時地送入我的耳中!    在我聽着他們詛咒『爲什麽不和他們拼呢?』的話,我底心在跳,我底臉在燒,我底良心在被處罰,我眞愧對着人們!沒有擔負起來我軍人的天職!    我的同學楊君的家是住在小西門外。我們爲了減少危險和別人的注意起見,特地分作三伙前進。楊君和兩位同學在前走,我和兩位同學在中間走。另外的兩位同學在後走。我們議决了互相間的距離不要太遠,要確實取連絡,前面如果發生了什麼障礙就向後走。    我們就這樣地開始前進了。經過了鐘樓,直向鼓樓前進。途中遇見了幾個同學說是小西門已經被日本兵把住了,不準通行!我們不相信,仍然是往前走,看一看到底是怎麼一囘事。果然,當我們走近鼓樓的時候,又遇見了好多好多的同學是從小西門折囘來的,他們都向我們作警吿說:小西門不準通行了。    我們不得已轉身往北走,打算從小北門出去,繞道到我們的同學楊君家去;但是,我們走出不遠,前頭走的三個人又折囘來了,說小北門也有日本兵了,雖然准許通行,但我們走很怕有危險,所以我們不敢從那里經過。    於是乎我們又不得已轉身向南走,打算從大西門或者由小南門出去;但是,當我們走到什字街的時候,有許多騎車的和步行的人們,慌慌張張地從大西門那方來。我們打聽大西門有沒有日本兵,准不准許通行。他們說有日本兵,不准通行。眞的,我站在這什字街頭,向大西門張望,隱隱可以看出來,在城的上邊已滿佈了穿黃色衣服的人。啊啊!日本兵已經把城墻都佔領!了據從那方來的人說,他們正在城墻上挖戰壕!呢什麼機關槍咧,步兵砲咧都運上去了!預備在必要的時候,實行他們慣用的陰險毒辣手段!    我們又向從小南門方向來的人打聽,小南門能不能過去?據說:小南門可以通行,但外面有日本的,都順着城墻臥着!    啊,眞是國亡的現象!啊我們往那里走呢?那里是我們的歸宿呢?那里比較地安全一點呢?那里能脫離那殘暴的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之下呢?啊!啊……我們最後的决議是往東走,從大東門出城。    旭旭的朝日已經升起來了。望去,烟霧滿佈的淸晨越發顯示着不幸事件的臨到!    我們出了大東門,集合在一塊兒往一個小胡同裏走—沒有目的的走!    那種『各人自掃門前雪,不顧他人瓦上霜。』和『誰當皇上給誰拿貢。』的傳統觀念一類的話,也不時的觸入我的耳中!眞使我怒恨極了!在這日本兵的刺刀已經逼近我們胸前的時候,他們還在說那些不負責任的太平話,我眞恨不先把他們殺了!啊!惠專制壓迫下的人們!啊鐵蹄下輾轉的人們!啊到這時還不知道覺悟嗎?你們的心當眞的死了嗎?你們的血當眞的冷了嗎?啊你們還不知亡國之恨嗎?現在,現在你開始嘗嘗!吧唉!我同運命的東北同胞們以至於全中國的同胞們呀,希望你們,我虔誠的希望你們,在受了這樣空前的大激刺以後,覺悟了吧,覺悟了以前的家族觀念的狹小不對;而着眼在這國家民族的觀念上!吧還希望以後自強,奮鬥,免得步那朝鮮的後塵!    砰砰的稀稀落落的槍聲又在響了!啊,很明顯的那是日本兵在城上開槍示威!    我們又拐過一個小胡同,往前走幾步,在路東的一個大門前,站着一個老婦人,她底手攜着一個小男孩子。那小男孩子張了明澈的,驚疑的眸子,望着□老婦人問道:    『奶奶,什麽事情又放槍?是來胡子了嗎?』    『那里來的胡子,是日本子造反了,打進城裏來!了』那老婦人很激憤的說。    『那我們怎不打他們去呢?』    『等你長大了的時候再打他們去吧!』    『好!奶奶,我就打他們——』那小男孩子還沒有說完這話,就被那老婦人的手把他的小嘴遮上了那意思是不讓那小孩子再往下說。    我眞慚愧!啊,我天眞的小同胞啊!希望你立志!    我們一邊走着,一邊討論著我們到底是向那里去呢?那里容許我們去呢?啊,的確是沒有我們的去處了!有的同學在提議着我們仍然囘東北學生隊去。在那里如果有必要的時候,可以把庫房弄開,取出槍和子彈,與日本兵拼一死命!但是,這個提議說出了以後,並沒有人敢贊同。所以不贊同的理由,並不是因爲我們怕死,沒有犧牲的精神;乃是因爲東方的情况很不好,我們離着兵工廠又很近,說不定就被日本兵佔領了,或者是被火焚燒了!而且東方的日本兵很多,我們的化裝又不很好,很容易做他們槍下的犧牲!者這樣的犧牲是多麼沒有價値的呀!    又有的人提議我們在實在不得已的時候下鄕!經我們贊成了。不過,一個好的提議又出來了:我們先上小河沿找我們的幾何畫教官徐延年去。他最近在小河沿成立了一個藝術專門學校,聽說還是今天舉行開學典禮!呢我們决議了:决議先到那里去躱避躱避,如果事變擴大,那末我們就都下鄕去!    槍聲還在星星點點地響。□我們急速地走到了小河沿:啊!好一所幽靜美麗的小河沿,那岸旁叢樹的綠葉,那池中滿栽的殘荷,那假山那小亭,在在都表示出大自然的優美!但是,在這國破家亡的當兒,有誰還能享受這大自然的優美呢?啊!優美,任憑你優美去吧!    同學王君知道藝專的地址,他引導我們到那里去。我們經過了二工,□醫院,向南走不遠就到了藝術專門學校。    我們一直走了進去,在房前站立着五六個人用了驚疑駭奇的眼光來注視我們。我們進了重門,看見了昨天代我們徐先生幾何畫課的田先生正在那里——他是藝專的學監。    我們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禮,他很駭異地思索了好些工夫,才很客氣的向我們說:    『啊!你們也出來了嗎?快快地請進來!』    我們毫不客氣地走進了學監室。他和這學校的教員以及幾個學生隨後進來了。他們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問我們關於事變的事情,我們也分別的詳詳細細的吿訴他們。立時在這小小的學監室中,充滿了熱血沸騰出來的憤激與痛!苦    忽地,『剛剛』的砲聲又在響了,全屋中的人們的神色都陷在緊張的空氣!中那痛駡的聲音也越發地激昂起!來    『啊!不好!了日本兵從西方上來了!正向我們這方前進呢!』一個人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了進來,急迫地向我們說。    刹那間這小屋中的空氣,加重地緊張起來!我們互相在呆視,互相在太息,互相在激憤,互相在詛咒這日軍的卑劣的暴行!    『走!出外面看一看去!』我這樣地提議着,許多人已經應和着走出屋到外面去看。    我們站這高高的台階上,提起了足跟,向西方張望:啊!遠遠地遠遠地,在那黃綠交雜着的叢樹中,看見了小小的一隊身着黃色軍衣的日本兵,在兇猛地前進着!漸漸地漸漸地和我們接近了:他們是尖兵,手中都持着上了剌刀的槍,那刺刀長長的,尖尖的,被那升出了的太陽照耀所反射出來的光,映在我的眼簾裏,使我起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感!啊!殘暴的可怕的剌刀啊!我們中國人將要都做你底下的犧牲者了!    他們絲毫也不顧忌的,挺着胸脯,威威武武前進著,後面緊跟着的是日本的軍隊!他們還在四路側面縱隊前進着,他們都是全武裝,洋洋得意的走着!在隊的旁邊,在每隊和每隊的中間,都有更威武更驕傲的官長,騎着高而大的馬隨着隊伍前進着,眞眞是目空一切了!我千瘡百孔的衰弱的中國國民呀,他們那樣毫不顧忌的進兵,我們竟這樣偸偸摸摸的在看嗎?    什麼是公理?什麽是強權?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啊!……    前頭走着的是尖兵,已經迫近我們了!他們一邊毫不顧忌地走着,一邊隨隨便便地開槍射擊來威嚇我們!    尖兵已經過去了,接着就是步兵,騎兵,砲兵……在繼續地前進!一直向東前進!    各人的熱血都是渺茫地在沸騰着。    二十年十月二十七日艸于故都。
作者: 張佐華
文献来源: 新亚细亚
出版时间: 1931
卷期: 3卷 3期
页码: 127-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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